山河同杯

惟有饮者留其名。
给砚寒清和俏如来

[砚俏]譬如朝露

【一颗露水馅汤圆-16:00】

又名《失忆二人组的奇幻冒险》然而本文一点也不奇幻同样也没有冒险,本质是长达一个W的流水账,总之我先顶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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譬如朝露




01.


砚寒清有生以来第一次撞鬼。


大概。


鉴于三年前他曾在一场事故当中失去了过往25年的记忆,每当下意识使用“有生以来”这个词的时候,他总不免产生些许自我怀疑。


这个鬼魂白衣、白发、白眼、白得发光,和鬼屋里那些由活人装扮成的NPC不同,真正的鬼魂反而显得温和且纯良,甚至是个帅哥。帅哥鬼魂好奇地打量着砚寒清,灰白的虹膜上倒映出活人戒备的脸。


彼此警觉地互相打量一番之后,鬼魂先开口:“你是怎么进来的?”


砚寒清犹豫了。当初他失忆得很彻底,几乎整个人生倒退归零几乎不会说人话,为了让他不成为野人,尽快明白人类社会是怎么一回事,自称是他远远远房表弟的男人把一台平板电脑架在他面前,每日八小时滚动播放《近十年优秀电视剧排行榜》,中间插播一些热门动画片和综艺节目,得益于此,砚寒清脑子里装满了奇奇怪怪的剧本套路,比如跟鬼搭话就会被勾魂。


得不到回应,鬼魂耐心地接着说:“你放心,我虽然是鬼,但不吃人的。”


这让人怎么放心?砚寒清攥着背包带子,心虚地后退半步,脑子里登时冒出一堆鬼吃人的恐怖桥段。人说人话鬼说鬼话,谁会信你的鬼话?


鬼魂没有办法,只好又继续说下去:“你不跟我合作的话可能出不去。我叫俏如来,如果你愿意帮我找回记忆,我可以带你出去。”


砚寒清一激动,脱口而出:“你怎么证明我出不去不是因为你?”


半个小时前砚寒清便发现了,这栋三层小楼所有通向外面的门、窗他都无法通过,每当靠近那些墙上的豁口,他的身体就会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推回房子里。由于在头脑空白期看了太多影视作品,失忆后的三年里,砚寒清一旦遇上自己不知道怎么处理的事情,就会调动脑子里那些剧情来应对,但当前这种套路他可没在梦虬孙的那些电视剧里看过,顿时束手无策起来。


“没办法证明。”鬼魂的语气有些无奈,“实际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如你所见,我是一个鬼魂,并且失忆了,只有将记忆填补完整,我才能够进入轮回。”


“你都失忆了,怎么会知道找回你的记忆就能带我出去?”


鬼魂歪着脑袋,露出沉思的表情:“是啊,……为什么?”显然作为一个失忆的鬼魂,俏如来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


砚寒清看着他疑惑迷茫的模样,体会到了当初面对初生婴儿般一无所知的自己的梦虬孙的感受。他心想,如果自己不同意,万一这鬼像电视剧里那样一个暴起把我吃了怎么办?还是先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比较好。——更何况,他自己也曾深受失忆所扰,受了他人很多照顾,见到鬼魂懵懂徘徊的样子,他确实忍不住多管闲事。


“好吧,”于是砚寒清说,“既然我们同病相怜,我又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就勉为其难……咳,勉为其难帮帮你吧。”



 

02.


“作为鬼魂,我没有办法碰到阳间的事物,但记忆的载体却是实物,需要通过触摸才能读取,所以必须要有活人来帮我才行。”俏如来跟在砚寒清身后飘着,“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但这栋房子怨气太重,一直没有活人靠近。”


室内空间到处都黑漆漆的,唯有鬼魂周围被他自己照亮,像盏漂浮的灯。砚寒清在旧上海风格的小洋楼里环视四周,看着那些角落的阴影,心想确实怨气挺重的,进来了都出不去。


“记忆的载体是什么样子的?”


俏如来朝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我知道它们都在哪儿,只需要你作为媒介帮我全都碰一遍就可以了。……在这里左转,第二个房间的床底下。”


跟着鬼魂的指挥,砚寒清走进对应的房间。


这显然是一间客房,除了最基本的床和衣柜之外什么都没有,地板空落落的,铺着大片窗外投进来的银白月光,形状方方正正,宛如一方水塘,令整个空间都显得潮湿起来。他们一齐看向那张铺着白床单的单人床,黑乎乎的床底让砚寒清脑子里类似的电视剧画面一个接一个自动播放起来。


砚寒清咽了口口水:“俏……俏如来,你们这儿应该只有鬼魂,没有僵尸吧?”


“应该……?”


“什么叫‘应该’啊,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好不好?”


失忆导致脑子不好使的鬼魂赔着笑脸:“抱歉抱歉,我确实不记得了,不过这里我最强,你放心!有什么意外我保护你啊。你看这里怨气这么重却没出事,都是因为有我在嘛,相信我!”


整栋房子里唯一喘气的活人转头看了鬼魂一眼,想起一路走过来那些黑暗里模糊晃动的影子,感到自己皮肤表面慢慢浮起一层鸡皮疙瘩。


最好真的没事!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况现在鬼魂俏如来是他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他鼓起勇气俯下身,用手机照明对着床底打下去,发现床底中央有一片方形的反光,再仔细看过去,好像是一张照片。


脑子里又冒出了诸如床底突然出现一张笑脸、伸出去的手突然被尖指甲的鬼手抓住、摸不到照片反而摸到一滩血……等等令人胆寒的画面,砚寒清咽下一口口水,感觉自己的手臂上已经出现了被人抓住的幻觉。他再次看向俏如来,得到鬼魂肯定地目光后,向着那张照片伸出了手。



 

03.


砚寒清看见鬼魂变得颜色丰富起来,仍然是白发,却穿上了一身墨绿色的条纹衬衫,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对面,低着头,在纸上写着什么。


看来这就是俏如来的记忆,或许是作为媒介的原因,砚寒清得以身处其中。


四周的各种声音充斥着他的耳朵。铅笔钢笔中性笔在不同纸张上书写发出的沙沙声,敲击键盘的哒哒声,书页被翻动发出的像树叶被风吹动的唰唰声,人们低声交谈时发出的不那么规则的黏黏声。砚寒清突然发现,他能够读懂这些所有的声音,比读懂电视剧的套路更加轻易,就好像他也曾长久地浸泡在这些声音当中。


在他曾经失去的那些记忆当中,也存在着类似的过去吧?像这样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坐在学期末人满为患的图书馆里为了结课论文和测验而背书学习到昏天黑地的过去。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学生时代,幻想自己穿着校服,背着老师偷偷在宽大的外套下穿上印着超级英雄的套头衫,又或者在课堂上和同学交头接耳,讨论午饭吃什么菜或者下课去哪里打球,讨论物理老师的秃头或者下个周的历史小考……在那些青春校园主题的动画当中,主人公总是过着这样平静丰富的校园生活,然后在某个特别的日子里来一场BOY MEETS GIRL的美好邂逅。幻想着幻想着,砚寒清会突然醒悟这时某部动画或者电视剧当中的剧情,他又试图从中偷出一段来填补自己脑中的空洞了。


记忆的主人俏如来仍旧低着头,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他一会儿翻看几页书,用笔勾画和标注,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上,删删改改地敲打进去一些内容——因为他时不时会重复按一个特定位置的键,砚寒清读懂了那应该是“Backspace”。


——不要删除。


——尽管人不需要完整的记忆也能够活下去,尽管如此。


砚寒清感到自己走神走得厉害,他使劲眨眨眼,低头见自己面前摊开一本书,上面写着“似乎岁月的魔法并没有施在你们的身上,或者从什么地方你们寻觅到不老的药方”,把他的目光烫得躲开,又抬头去看俏如来。


俏如来的白色头发有些长,随意地拢在秀气的脸旁,被窗外的阳光再拢上一层暖金色。他整个人都在发光。发起光的他和成为鬼魂的他有些相似,边缘模糊,面容朦胧。这样模糊朦胧的他却令人感到温暖,砚寒清不知道自己作为旁观者能不能触碰到他,如果可以,或许他还能触碰到温暖的皮肤,以及皮肤之下跳动的脉搏。


他的眉眼固然温驯,线条柔和,却总令砚寒清察觉到忧愁,眉头和眼角都隐隐收紧,金色的阳光落在眉峰和眼睑,砚寒清看不清他的双眼,光芒太盛,他又低着头,映照下那双被遮挡了大半的眼眶中仿佛空白无一物。这是俏如来身上唯一与鬼魂相似的地方。


真是奇妙。他后知后觉,这三年里他被梦虬孙引导着认识一些活人,又在缅怀中认识一些死人,俏如来还是头一个不管死去了与活着的时候他都“认识”了一下的。



 

04.


砚寒清问:“所以你生前是一个名牌大学的大学生?”


飘在空中的俏如来一边揉自己的太阳穴——虽然砚寒清很怀疑这个动作到底有没有意义——一边闭眼思考着,半晌才回答说:“记忆没有完全找回来,所以在我这里全是混乱的。”


“那刚刚我看到的那段记忆你也不清楚吗?”


俏如来说:“你是我找回记忆的媒介,只有全部都通过你找回来,我才能完成记忆的整理,在那之前,我也只能从你的描述里知道你找到了什么。因为鬼真的没有办法摸到实物。”


这么说着,鬼魂又变得有些失落了。这还真是磨人的设计,鬼魂要找回自己的记忆才能轮回,找回记忆的方法鬼魂自己又不能用,那不是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等一个有缘人或者倒霉蛋来帮他了吗?感觉一看就是要搞BOY MEETS GIRL的套路,等到鬼魂和人类在找回记忆的途中逐渐爱上对方,就马上用记忆找完了鬼魂进入轮回来强行BE掉,真是生硬又老套的剧情设计。


吐槽到这里砚寒清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不就是他自己现在的处境吗?他抬头去看已经在前方指示第二个地点的鬼魂的背影,又迟疑地感到尴尬和扯淡。毕竟鬼魂和他都是男人,他也不觉得看个记忆找个碎片或者来个什么吊桥效应,自己就循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套路坠入爱河了。


他只是一个平凡的倒霉蛋而已,脑补太多属于有缘人的剧情不利于他做好一个NPC。


飘在前方的鬼魂背影显得有些失落:“总觉得像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好陌生。”


“习惯就好,每次认识我的人和我聊起从前,也觉得是在听别人的故事。”比如梦虬孙说他以前有个外号叫试吃鱼,虽然每天想着赶紧退休躺平混吃等死,却差点当上某大厂二号人物、站在超一线城市CBD每天指点江山分分钟几千万上下,这怎么听怎么陌生的故事简直像编出来糊弄没常识的傻瓜病号的,但本人却一脸坚决地表示此事千真万确,甚至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封下给砚寒清的拟任书。只能说真是魔幻的世界啊,他砚寒清现在连二次函数都还解不出来,正儿八经的九漏鱼。


俏如来的疑问同样也是砚寒清的困惑: “为什么不能我自己来找回记忆呢?”


明明是属于自己的记忆,却只能从别人的话里听来,勉勉强强拼凑起来,可是人格的地基已经消逝,就算从他人那里借来砖石,堆叠起来也不再是从前的那座房子了,他们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了人生得方向和曾经的自己。


人生又几何呢?不过如同朝露,去日苦多罢了。


砚寒清突然感到无力:“你不是失忆了也还记得一些世界观的吗?要不你再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恢复记忆的玄学,就算你自己用不了,让我用用也行啊。”


俏如来有些难过:“这个我又不记得,以前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话说什么是‘世界观’?”


思考片刻,砚寒清模棱两可地解释了一下,实则自己也拿不准这个解释对不对,毕竟他的常识来源都比较偏门:“就是这个世界需要满足的条件、需要遵守的规则之类的,比如你要找回记忆才能进入轮回,我要帮你才能出去。”


俏如来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也对,为什么我知道?唉,我完全不记得了,就连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记得。”


他空白的眼神和空白的表情,就像三年的砚寒清自己一样。



 

05.


同病相怜的一人一鬼找到了第二个记忆碎片,是一张翻倒的板凳。


上一张照片砚寒清甚至没能看清内容就在眨眼间消失了,砚寒清还以为所有的都是照片,姑且在心里把它们都叫成记忆碎片,结果第二个俏如来的记忆载体是一张竹编的小板凳,这倒让砚寒清有些意外。


“我以为全都是照片。”


“也不是,有好几样东西呢。”鬼魂浮在板凳上方,像个修仙道士一般盘腿坐在空中,配上他的白发白衣,恍惚间果真有种仙风道骨之感。“又要麻烦你啦,谢谢。”


砚寒清于是也大方地走过去,向朴实的板凳伸出手:“不用谢,我们也相当于是……病友。”


这次记忆砚寒清仍然是在不远处看着俏如来,不过与第一次不同,这次他与记忆中的俏如来有了互动。


他们似乎在一个有些古老的院子里,青瓦白墙背靠苍绿的山林,好几个十来岁的孩子闹作一团,其中就有一个被蓝布条蒙着眼睛的缩小版俏如来,要不是他那头惹眼的白发,砚寒清可能都认不出他来。


似乎是玩蒙着眼睛“抓猫”的游戏,几个孩子把被蒙着眼睛的俏如来围在中间,一边不停跑动一边拍手叫着什么,砚寒清听不太清,“小橘子”还是“小锯子”?大概是乳名或者外号,在没有字幕没有注解的现实当中,像一个字谜。


这个过去在小孩子中间很流行的游戏玩法简单,只要一个人当“猫”,蒙着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人,抓到人之后说出对方的名字,那么被抓的人就要成为下一局的“猫”。其实砚寒清自从知道这个游戏起就很想吐槽了,明明游戏叫做“抓猫”,结果蒙着眼睛去抓人的那个叫“猫”,那不是应该叫“猫抓”吗?


梦虬孙顶他一句:“被抓到的人当猫,那不就是抓猫吗?”


小俏如来抓来抓去,把站着不动的砚寒清抓住了,突然的怀抱吓得他浑身一颤,这时砚寒清才知道自己原来在观看记忆时是有实体的,他感受着小孩子热乎乎的拥抱,一时不敢动弹。


原来记忆里的俏如来果真有实体,有温度,还有心跳,他的心跳有些快,活力十足地鼓动着,牵动砚寒清胸中的那颗心也一起扑通扑通起来。


当猫的俏如来紧紧抱住他,生怕他挣扎跑开。周围的孩子已经开始起哄了,笑闹着要俏如来猜抓到的是谁,给他两次机会,猜错了就要放人重来。俏如来认真地思考起来,砚寒清不敢动弹,在很近的距离看俏如来热乎乎带着薄汗的脸颊,他突然闻见空气里淡淡的桂花香气,夹杂着油墨与纸张的味道,鹧鸪鸟厉声劝告着“行不得也哥哥”。他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比十来岁的俏如来高不了多少,所以才能够感觉到俏如来面颊上暖呼呼的热气和柔软的躯体一起扑在自己的身上。


可能为了契合记忆中的场景,于是连带着砚寒清也变成了小孩子,可惜砚寒清完全不记得自己十来岁时是什么模样,他只能看见眼前比他矮一些的白头发小孩红扑扑的脸,小巧的笔尖上带着亮晶晶的汗珠,用来蒙眼睛的蓝布条上还带着某种花草的刺绣纹样。


蒙着眼睛的“猫”笑了笑,语气肯定地说:“是师兄。”


“哈哈哈,你耍赖!这里谁不是你的师兄?”

 



06.


鬼魂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砚寒清转述的内容:“所以我有很多师兄?”


砚寒清补充道:“你还有一个乳名叫‘小橘子’。小橘子……感觉跟俏如来这个大名没什么关系啊,小橘子。”怪可爱的,让人忍不住多叫两声。


“也不一定是乳名吧?说不定是外号之类的。”


“那也没区别吧,反正他们都这么叫你。”


鬼魂想了想:“我总觉得还是有点区别的……但是说不太清。”


两个失忆没常识的人凑在一起,说不清也是正常的。砚寒清对此已经习惯了,只是最后扫了一眼竹凳消失的地方,便跟着仍在纠结乳名外号的鬼魂去往下一个记忆的所在地了。


“人死了都会像你这样,失去记忆被困在一个地方吗?”


那跟他现在也没有多大区别,大概三年前他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吧?抛开一切进入轮回的死亡和抛开过去从零开始的失忆,某种意义上讲确实算得上“同病”,都是人生重来。


前方带路的俏如来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这样,可能要有什么特别的执念才会像我这样吧。”


于是什么艳鬼传说、地缚灵物语、极阴之地的限制,等等稀奇古怪的设定迅速填满了砚寒清有着二十五年空地的大脑,他开始脑补鬼魂俏如来生前含冤而死,死后对洗刷冤屈的执念太过深重,所以才徘徊此地久久不能离开,一直等待着有一个人能来帮他将真相大白于世。脑补完又觉得故事太悲苦了,他于心不忍,于是又重新脑补了俏如来为情所伤,徘徊此地是为了解开情结。但情结也苦,他就不知道应该脑补什么才不那么苦了。


偏偏俏如来又遇到了与他有着同样失忆经历的自己,一个瞎子摸象不够,还要找另一个瞎子来帮他摸象,真是岂有此理。


“有执念也没关系,万一你想起来了,”砚寒清越想越觉得俏如来好可怜,安慰的话忍不住就遛出口,“咳,我也可以再帮你。” 


鬼魂听了很是高兴,高兴地围着他飘了两圈,脸上的笑容充满感激,连灰败的双眼也略微有了生气。他将双手虚空搭在砚寒清肩上:“真的谢谢你,砚寒清!”可惜鬼魂无法触碰实物,砚寒清感受不到落在肩上的任何重量。


很难说见俏如来记忆空白地被困在这里时有没有感念起当初对丧失记忆的自己不离不弃的梦虬孙,砚寒清觉得是有的,他可能多少存了传递这份温暖的心思,不然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多管鬼的闲事——毕竟到目前为止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不会有危险,毕竟自己好歹还有得活,留给俏如来的却只有死了,砚寒清还是打心底里希望俏如来能够圆满轮回。


千万让我平安回家啊。


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砚寒清将手伸向一支钢笔。



 

07.


砚寒清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墙角。


大概。


因为知道了自己在记忆中同样拥有实体,所以当砚寒清发现门后是俏如来正在说话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实体再接触到对方,他选择了背靠门扉,隐藏自己的存在。


门内的俏如来正在与另一个人说话,砚寒清听到俏如来叫他“师兄”,或许是“这里谁不是你的师兄”当中的某一个吧。


师兄N号的口气带着嘲讽和奚落,他说:“你也不用这么没出息吧?亏得他们从小就‘小锯子’‘小锯子’地叫。”


这么一听,砚寒清又觉得不是那么像小橘子,声调不一样,于是他在脑内修正成了“小锯子”,听起来像个什么凶器一样,让人想起《〇锯人》、《〇锯惊魂》之类的惊悚作品,和俊秀温柔的俏如来一点也不相称。不过转念一想,毕竟失去记忆对人的影响非常大,万一俏如来生前真的是个很凶很残暴的人呢?再转念一想,砚寒清又摇了摇头,觉得实在荒谬,怎么会有魔鬼长了一张天使的脸,反套路文学吗?


“师兄也不用这个时候来试探我,俏如来只是比你起步晚罢了。”俏如来得语气倒是平静,只是略有些沙哑,听起来像哭过一样,砚寒清听了,心里没来由地担心起来。


师兄N号却继续嘲讽他,这令砚寒清有些火大:“我只不过在替师尊担心他属意的继承人,毕竟你看起来软弱胆小,师兄真的怀疑你是否能堪大任。”


俏如来说:“多谢师兄关心,不过师兄还是先努努力从师尊那里拿下认可吧,毕竟你占着大师兄的位置却老是不及格,尚贤宫其他的师兄们都想把你挤下去了。”


门内安静下来,砚寒清以为两人或许已经掐起架了,但又迟迟听不见掐架的动静,就这么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响起那个师兄N号的声音。


“俏如来,如果舍不下凡俗的虚名,你做不成墨家,墨家注定要被历史遗忘,你我也将被所有人遗忘,挚友至亲又有什么特殊?保持天真是一种愚蠢。”


砚寒清脑子里冒出了一堆动画片里的机关术画面,没想到俏如来生前还是个手艺人。不过他们口中的墨家又似乎和动画片里那些擅长机关术的墨家不一样,听起来像某种神秘组织,还必须被所有人遗忘?这其中究竟有着怎样一番道理,砚寒清就不得而知了,只觉得如果注定被所有人遗忘,那如果碰上他自己这样的例子,连自己也把自己忘了,那不就连来当记忆书记员的梦虬孙也没有了?整个世界都没有记得他的人,那过去的他真是比死了还不如。


俏如来无奈地说:“我舍不下的从来不是凡俗的虚名。……就当我是懦弱吧,师兄,你是不会明白的。”



 

08.


自从砚寒清将听墙角的内容转告鬼魂后,鬼魂愈渐沉思起来,可能从记忆碎片来看他自身的设定有点超出想象的复杂了,所以连带着失忆的CPU都有些转不动了。


一人一鬼又在小楼中转了好些地方,找回好些记忆,那些记忆大多都像刚开始的两段一样,尽是些没什么具体内容的生活碎片,像砚寒清听墙角的那种一看就是剧情小高潮和埋伏笔的关键节点这种反而少得可怜。果真生活是由绝大部分的无意义和少之又少的意义构成,不能奢望它像文艺经典一样干货满满没有废话,只是苦了一头雾水的失忆二人组。


在小楼中上上下下转悠了这么久,四周仍旧是一片漆黑,太阳早该升起,窗外的黑暗却仍旧无动于衷。砚寒清时不时拿出手机确认时间,显示屏上的数字却也完全没有变化,圆滑的字体和完全消失的信号一样冷酷,仿佛时间也早就像过去的记忆一样冻结了。


在那些记忆里呈现出的信息越来越散乱,砚寒清和鬼魂每每讨论起剧情(由于对于一人一鬼来说那些记忆都非常遥远和陌生,姑且称其走向为“剧情”)来,总觉得像什么大型推理电视剧,他们拼拼凑凑,建起的俏如来模型宛如悄然拯救世界后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黑暗中的英雄,人物形象与总是表情空白不靠谱的鬼魂相去甚远。


毕竟,鬼魂俏如来总是表情空白、反应慢半拍、笑得傻乎乎的,倒是很像生活碎片中的俏如来。是不是他失去的正是那些作为“英雄”的部分呢?一人一鬼都不明白。他的那个师兄N号总把被遗忘挂在嘴边,令砚寒清觉得,失去“英雄”的部分似乎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损失,毕竟“日常”的痕迹至今仍然残留在鬼魂身上,令鬼魂看起来亲切温和,而“英雄”的那部分忧郁消失不见了,想来会快乐很多。


待了太久,砚寒清已经完全放弃了恐惧,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在一把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旧椅子上,轻晃着放松自己的脚,利用休息的时间开始闲扯:“俏如来,你的人设是不是有点太复杂了?”


鬼魂乖乖“坐”在他对面,表情一如既往的空白:“我……我不记得了,哈哈,好像是挺复杂的。”


砚寒清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我能理解,毕竟我也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什么人设。不过我觉得应该不像你这么复杂,梦虬孙说我从小就想当咸鱼。”


“梦虬孙是你的朋友吗?”


“他说他是我的表弟,不过我不记得了。”砚寒清觉得有些好笑,“说来也巧,就像我现在帮你转达记忆一样,当初我失去记忆醒过来,都是梦虬孙告诉我以前的事情。”


鬼魂苦笑:“记忆都消失不见,那过去的自己确实只有别人帮忙记住了。”


那些从梦虬孙言语间窥见的旧日画面,就像鬼魂所说那般,如同另一个人的故事,令砚寒清感到十足陌生。电视剧和动画片里惯用的套路,什么多听过去的故事、多去故地重游、多见过去熟识的人,这些恢复记忆的手段对砚寒清都没有用,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成为一个与过去息息相关又毫无瓜葛的人。如果真的像他想象的那样,俏如来连这么一个“梦虬孙”都没有……那等他进入轮回之后,自己就成了他的“梦虬孙”。


“没关系,你不是马上就能想起来了吗?不仅你会想起来,对我来说这也是难忘的记忆,等我出去之后,我们俩都会记得过去的你。”


“谢谢你,砚寒清。”鬼魂眨眨眼睛,五官柔和的面庞上浮现出单纯感激的笑容,又因为灰败的双眼而显出怪异,终究带着几分属于孤魂的惊悚。突然间砚寒清觉得遗憾,那些记忆里他总看不见俏如来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知道过去的他有着怎样的窗。


大概是,澄澈、剔透、明亮,又带着水迹的一扇窗吧。


 


09.


砚寒清在最后一段记忆中感到不舍。


虽然早确认了自己的定位是倒霉蛋,他仍然不能否认,这种被他误闯的BOY MEETSGIRL套路确实容易让人动容,在帮俏如来看了数个往昔的记忆之后,砚寒清还真的有些想和他成为朋友了。


在这最后的记忆中,俏如来只是在睡觉。躺在柔软温暖的床铺之中,白色的长发像柔软的花蕊铺展在浅色的枕头上,呼吸绵长而安宁,连在记忆中总是微微收紧的眉也舒展开来的睡眠,静静地横陈在记忆的最尾端。砚寒清发现自己正蹲在床边。


意识到这里只有他们两个,砚寒清想走远一些,尽量不影响到记忆的呈现,刚站起来想走却被睡迷糊的俏如来伸手拉住了袖口。


睡梦中的人发出迷糊低语,带着些许滞涩的鼻音:“别……别走。”


不愧是那什么墨家“锯子”“斧子”的,神通广大,睡着了还能当“猫”抓人,砚寒清小心地拽了拽,没拽动,反而把睡觉的人拽得有点醒了。


砚寒清顿了顿,想起自己还没见过俏如来的眼睛,心里顿时有些痒痒。


毕竟看完这段鬼魂可能就要进入轮回了,自己也要回到平静的日常,虽然他和俏如来萍水相逢,却实实在在互相帮助了一场,到最后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对这段奇遇而言多少有些不那么完美。更何况——更何况他发自内心地想记住俏如来完整的模样,就算他只是看过一些零零散散的记忆碎片,也仍然希望能够拼出一个完整的俏如来,帮这位鬼魂记住他往昔的人生。


总归这里的一切都是过去的记忆再现,就算他真的和俏如来正面接触,也不可能改变过去,对记忆本身应当没有影响。又看了看俏如来宁静的睡颜,砚寒清怀着告别的心情,摇了摇自己被抓住的袖子。见对方的睡颜再次松动,砚寒清在床边蹲下来,话语脱口而出:“醒醒,小橘子。”


俏如来的眉再次皱起,眼睛仍然迷糊着没睁开,人倒确实清醒了不少,语词断断续续地连成一句:“不是……都说了,没这个乳名,是……师兄们调侃,叫我‘小钜子’。”


“结果你就真成了钜子,真不是什么好差事,还是让他们别再随便咒人了。”


砚寒清觉察出不对,怎么自己突然知道了谜底?


床头灯亮着,在窗帘的遮挡下室内仍然不算十分昏暗,只是被暖黄的灯光照得显出几分朦胧。朦胧之中,俏如来慢腾腾地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转了转脑袋,然后才找到砚寒清的方位。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在朦胧昏黄的光照下,它们澄澈、剔透、明亮,又带着水迹,它们补充在鬼魂的脸上,使得他整个人变得完整,完整得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那个他们一同拼拼凑凑出的走样的人设突然完美起来,俏如来的样貌、出身、性格、经历、身份等等,所有的一切突然化作线条填补所有的漏洞,缝上所有的猜测,俏如来的眼神、嗓音、志向、习惯、优点、毛病等等,所有的一切都令他复杂又真切,将砚寒清脑袋里二十五年的空洞填满。


俏如来说:“过去的事情又有什么可说呢?砚仔,早安。”


 


10.


倚靠着的门扉骤然消失,砚寒清不慎摔出门去,身体砸在仍然带着露水湿意的青石板上。朝阳在天边缓慢爬升,暖意熏染的阳光落在脸上,给久居黑暗的皮肤带来一种低温烫伤的征兆。


天亮了。记忆也拼凑起来了。


离开小楼的鬼魂在阳光下变得更加透明,完全像一个幻象,被阳光一点一点穿透,愈发难以觉察。色彩在鬼魂本就缺少色彩的“躯体”上逐渐消散,唯有阳光带来的金色馈赠给他,在砚寒清的注视下,阳光的色彩汇在那双眼睛里,凝聚成一扇窥向过去的窗。


“砚仔!”俏如来惊喜地笑了起来,于是那扇窗便更加明亮,“我想起你了!”


“我……”砚寒清盯着鬼魂逐渐消散的身影,眼眶好像要被阳光烫伤,“我也想起你了,俏如来!”


被失去记忆的鬼魂作为记忆的媒介来驱使,他触碰到那些属于往昔的碎片,看到的却一直都是自己的记忆,他不是旁观者,而是俏如来记忆的参与者,在被他们遗忘的记忆之中,他们共享着同一段往日。


他们用自己的人生记住对方的人生,用自己的记忆铭刻对方的记忆。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一起。


砚寒清小心翼翼地靠近失而复得的记忆,靠近他失而复得又将即刻再次失去的恋人,汹涌的记忆将他淹没其中,过去的人生在一瞬之间覆盖了现在的自己。


“你……你要、消失了吗?”


俏如来低头左右看看,又抬头贴近他,维持着笑容对他说:“好像是,因为我的愿望实现了。毕竟我已经死去很久了吧?”


“日常”的部分回来了,“英雄”的部分也回来了。他们突然都明白了过来,没有哪段过去真的可以被剥离开,就像没有哪段时间真的可以被挽回。


“三年,久到我都把你忘了。”


太阳逐渐升起,朝露在温暖中蒸发消失,如朝露一般蒸发的鬼魂留不下任何一点痕迹,甚至触碰不到人的身躯,37摄氏度的体温对他来说如同烈火,在真正触到之前就会将他灼得蒸发。


离别太过突然,分明在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东拉西扯,时间还静止着,无限的时间裂隙留给他们猜测过去遗失的光阴,就在触碰到最后一段记忆之前,俏如来还在说,谢谢你砚寒清,等你看完最后一段记忆,我们再来讨论吧!说起来有些抱歉,我都有些舍不得你了。于是砚寒清回答他,没关系,都到门口了,要出去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砚寒清觉得荒唐,怎么会最后自己真的是那个有缘人?


“那天分开之前我对你说再见,没想到真的能够再见到,”俏如来在他唇上落下一个比记忆更没有触感的吻,“看来这次没办法了。”


组成鬼魂的所有色彩和线条都崩解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砚寒清急切地想要拢回来,伸出去的手却只碰到一掌冷雾。他又听见鹧鸪鸟凄厉地叫着“行不得也哥哥”,可惜这叫声既挽回不了行路人,也挽回不了东逝水。


“等等……等等!俏如来!”


“俏如来!”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FIN



做社畜太久感觉已经写不出什么阳间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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